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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萤曈曈(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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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玑璎珠(四)
      漆萤一路跟着程璎到了大理寺。
      被硫火焚烧的几个赌鬼此刻还被关押在牢狱之中,等待大理寺少卿审讯,这并不是什么大案,只是程璎执意要提审,差遣狱吏将几人从万年县狱,押解至大理寺狱内。
      漆萤跟着进了牢狱,见小吏手中提着一个食盒,似是要给囚犯送吃食。
      枕微见此忿忿不平道:“还送什么饭,直接拉出去砍头得了。”
      那几名囚犯被硫火灼烧过,肌肤上留下猩红的瘢痕。
      小吏打开了食盒,里面装着些粟饭和炙肉,囚犯许久未见荤腥,只是才嚼一口,便住了嘴,“没放盐。”
      猪肉大约没放过血,腥臊无比,没有咸味更是难以下咽,小吏也不知在故弄什么玄虚,指指食盒里装的一枚木匣,“盐在这里面。”
      匣子打开,是些细碎的白色粉屑,看着不像盐,在囚犯狐疑的目光下,小吏淡淡道:“是盐,你尝尝便知道了。”
      囚犯用指头蘸了些,放入口中,粉屑黏在舌上,味道古怪,连忙呸了出来。
      小吏见状,又拎着食盒到另外几间囚室,如法炮制,囚犯们的反应大差不差,只有一人例外,那人姓曹,名礼。
      “少卿,只有曹礼没吃。”
      程璎要说什么,恰有穿堂风过,他咳了两声,小吏从书架上取下迭得整齐的大氅,披在少卿的肩上。
      程璎在官署中,与在漆萤面前恍若两人,没了朦胧泪眼的郎君冷静、果决,明令法度,掌断奏狱,前后无一丝犹豫迟疑。
      他微折眉心,提笔写下一封书信,交给小吏,“除曹礼外的几人,押解回县衙,请县令务必从严治刑,不可错判。”
      “好,那曹礼……”
      “明日我亲审。”
      -
      “你说程璎要审那曹礼什么?”
      “不知。”
      漆萤跟着散值的小吏到无人处,自他身后,一柄胡刀抵在喉间。
      那刀往里压上一分,有些许刺痛,鲜红的血珠沁出来,小吏心中麻木,也不挣扎,乖乖等她问话。
      “今日审讯的囚犯与洞天赌坊一案有关?”
      “是,狱吏告诉你的?”
      他想知道是谁走漏的风声,让他平白受罪。
      漆萤不与他拉扯,单刀直入道:“曹礼犯了什么罪?”
      “赌博。”
      胡刀往里压了一寸。
      小吏不敢再打马虎眼,心如死灰道:“我说、我说……此事,事关周缮的女儿,周慈音的死。”
      “前些日子,寺吏搜查周缮的家,发现了几段人的指骨,和些许,碎骨屑……”
      小吏瑟瑟发抖,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坊间有传闻,周慈音曾得到神明赐福,程少卿便怀疑周缮是否曾为了窃夺神力,而砍断周慈音的手指,但周缮已死,只能从这些赌徒查起。”
      “少卿让我把装有骨屑的木匣原封不动的拿到这几人面前,只有那曹礼在看见之后,神色有异,而且,经过详细查证,周缮生前确与曹礼私交甚笃。”
      小吏见这歹徒不语,发誓道:“此事听起来虽然荒谬,但绝无虚言!”
      “荒谬。”漆萤将这两字缓缓念了一遍。
      小吏冷汗涔涔,“确实荒谬,程少卿本想验周慈音的尸,可她的坟莫名其妙被人迁了,那指骨究竟是不是她的,也无从查起,只能等待少卿明日按审。”
      “你把周慈音的骨头给那几人吃了?”
      “不不不,匣子里的是我用猪骨重新磨的粉!为了恐吓他们的。”
      胡刀撤去,小吏仍不敢睁眼,跌跌撞撞地飞速逃往坊内。
      枕微道:“为什么骨头会变成粉屑?”
      漆萤摇头。
      她只想起那日林间簌簌晃动的白骨,想起她从槐树上救下慈音时,慈音曾问过,“你们住在这里?”
      慈音大约是想把周缮也吊在槐树上,但是害怕会吓到她们,所以最后吊到了荒郊野岭。
      -
      月悬天心,曈曈明透,恍恍堆迭在长安的街上,百虫皆伏,万籁俱寂。
      漆萤站在曹礼身前,他正睡着,腐坏的蒲草当中有灰鼠吱吱游走,咬在他小臂上,于是这人惊惶地醒来,一把捞起小鼠,砸死在三尺之外的土墙上,血肉模糊。
      他也看见了漆萤。
      一个清瘦的、面无表情的女人。
      “你是谁?”
      她不语。
      他感到一丝寒意,如百足蚰蜒般,顺着脊骨窸窸窣窣向上攀爬,这女人不似什么善茬,他想喊狱卒,却被扼住咽喉。
      她的声音极冷,如一柄银刀,贴在他耳畔。
      “认识周慈音吗?”
      扼住他的手收紧一分,他几乎有些窒息,恍若被溺于深水之中,冰棱般刺骨的水一点一点蔓进他的口鼻。
      “认识。”
      “你害过她吗?”
      “没、没有。”
      “你说谎了。”她轻声道。
      他感觉自己的手忽地一阵剧痛,有什么腥臭的东西落在蒲草上,嘀嗒、嘀嗒。
      一根指节,滚落在尘灰间,牢狱中有小鼠摸索过来,抱着它啮啮啃食。
      “别说谎。”
      女人的声音如游雾中的鬼影。
      他的额头有经脉暴起,仿佛人皮下面钻进了几条深青色的水蛭,在吞食他的血肉,往更深处,要钻进他的脑子里。
      忘记的事情渐渐被记起来了。
      濒死之际,他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
      “我、说,我说。”
      ……
      “我认识周缮,是在赌坊里。”
      他与我一样,好赌,我听人说他在搬进敦化坊以前,有万贯家财,坊间还说,他女儿有神仙保佑。
      不过我第一回见他的时候,他面如土灰,兜里也没钱。
      好几年前,大约是在冬天的时候,周缮每次来赌坊,都会在腰带上挂一枚荷包,命根子似的护着,任谁来都不给碰,我就想知道,那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后来有一回我与他喝酒,他醉得和傻子一样,我问他,他说,那是周慈音的手指,是仙人赐福。
      我当然知道那些“得神木者,能福运恒昌”的传闻,是好事之人瞎编的,砍下来的手指头,能有什么用。
      我也知道周缮此人贪婪愚蠢,这根骨头,一定是他设法弄断的,但他却一口咬死是野狗咬掉的,他心疼闺女,舍不得扔。
      后来他也确实赢了几回,好不春风得意。
      我最看不得他嘚瑟,什么富家子弟,到头来还不是落魄得和癞皮狗一样,趁着他醉得糊涂,我拿石头,把他的宝贝骨头砸了个粉碎。
      他醒了,我告诉他,周兄,你的昆仑神木变成一撮灰了,是不是福气耗尽了?
      他居然没着急,好生欢喜地看着那堆骨渣,他说,这骨头上竟真有神力。
      但是神力都用完了,怎么办?
      我就告诉他,路上又不是只有一条野狗。
      “之后呢?”
      “后来,后来我记得,周慈音好像是想不开,一脖子吊死在树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记恨她人面兽心的爹。”
      “你恨周慈音吗?”
      “恨她?我恨她做什么?有这么个贪婪愚蠢的爹,我可怜她还来不及。”
      “那你为什么害她?”
      “没有,我从来没害过她,手是他爹砍的,人是自己一脖子吊死的,我都没见过她几面,与我有什么干系,这与我,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