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尚食局的内宦要为天子试菜,他们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曾经被查到了祖宗三代,要把这样的人变成刺客,很难,但也很简单。
首先,必须是能接触到内宦的人,或是隐藏在大内,却为宫外势力效力的内宦,只有这两种人能对行刺太监进行威逼或者利诱。
萧驰野想到这里,忽然记起什么。他停下了转动扳指的动作,恰好传唤的犯人也带到了,正是禁军佥事。
孔湫没有废话,单刀直入,说:“你是禁军都指挥佥事,今夜由你负责审查御前禁军的带刀人手,以及尚食局安排的试菜太监。你对这个太监了解多少?”
佥事名叫孟瑞,是萧驰野在咸德六年提拔上来的军户,原先在禁军之中担任都事,非常谨慎。他目不斜视,稳声作答:“行刺太监名叫贵生,二十有六,椿城人,父系椿城白水街上的民户,已于咸德六年因病去世。他乃家中独子,永宜年入宫,至今有十二年。他于咸德元年进入尚食局,从咸德四年起为先帝试菜,平素没有特别嗜好,结交的人甚少。”
孔湫想了想,说:“今夜排他试菜的人是谁?”
孟瑞答道:“尚食局女官茯苓。”
孔湫先看向都察院的人,再看向萧驰野,点了点头,说:“行刺凶器乃是御用金筷,禁军搜身审查也没有办法。这样,孟佥事稍等片刻,传尚食局茯苓。”
孟瑞退到一侧,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与萧驰野有过眼神交流。
萧驰野其实没有旁人预料的那么紧张,他深知这一场行刺拿不掉他的兵权。他事后或许会受罚降禄,但那都是不痛不痒。事发时他离得太远了,根本没有办法抢先救驾,然而座位是按照规矩排的,这谁也没法苛责。还有一点,就是当时沈泽川拔刀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几乎是眨眼间刀已归鞘,人头就落地了,这与他上一回在雨夜展示出的速度完全不同,即便当时萧驰野就站在他身侧,也未必能比他更快。但是这件行刺案之后的事情才最令萧驰野在意,他必须要未雨绸缪,先扼制住这件事情烧到他身上的可能。
萧驰野又想到了沈泽川最后的眼神。
锦衣卫的惯例是八年一次升迁年,先按照隶属的户籍分成十二所,再根据在职表现进行提拔,能够破例的机会太少了。沈泽川出身特别,如今虽然免了罪,却仍旧算不上军籍,他想要统领锦衣卫,就必须想办法升官。
萧驰野这几个月一直打压锦衣卫,一是为了巩固禁军绝对的话语权,二就是为了提防沈泽川上位。阒都局势混乱,却又泾渭分明,大家已经相互熟悉了,不过是因利而合,再因利而斗,唯独沈泽川是个莫测的变数,萧驰野百般试探,也没有探出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猜不透目的就不能安心合作。
萧驰野希望沈泽川能够安静地待在下边,可是这一次的行刺案就是沈泽川的回答。
不可能。
他是属于自己的利刃,他要杀出自己的道路,他不会心甘情愿地供人差使,他要的是撕咬而不是听从。
一场床笫之欢能改变什么?
那是一场漆夜里泄愤的咆哮,是两个人欲望勾缠下的喘息,它从肉体的碰撞里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情感,可这情感还不足以阻碍两个人的抉择。
萧驰野不会让出自己到手的权势,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刀,他回不去离北,他就必须握紧这把刀。沈泽川也不会容忍自己一直屈于人下,受人决定命运的去路,他要上去,他必须上去。
萧驰野忽然捏紧了拳。
既然这案子是沈泽川参与策划的,那么谁与他是同谋?
* * *
李建恒还没有苏醒,沈泽川被替换下来,稍作休息。他在签押房里擦手时,听到背对的门被打开,有人走进来了。
“依照你说的计划,今夜该是韩丞出面救驾。”薛修卓稍稍挽了袖,在凉水盆里净着手,笑说,“咱们兄弟几个,都被沈大人耍得团团转。”
“情况危急,”沈泽川没回头,“韩丞若是有这个本事,叫他救也无妨,可他就是慢了,怎么办呢?”
“这事拿不掉萧二,顶多弹劾他一个管治疏忽。反倒是你,这一次在他面前露了原形,就算上去了,日后也不好过。”
“我与寺丞大人同船渡劫,我不好过,”沈泽川回首,笑道,“你就能舒坦么?”
“我听闻有种疯狗,狠起来连自己人也咬。”薛修卓晾着双掌,看向沈泽川,“这么干脆地拿人做垫脚石,同船反而让人好生害怕。”
“此话怎讲,”沈泽川说,“今夜得势的可都是我兄弟呢,垫在萧二面前的人不是我么?日后我可就是萧二的肉中刺,于情于理,他都该恨死我了。”
“皇上与萧二情谊不浅,南林猎场的救命之恩最难忘却,这一次你出了头,也不一定能顶掉萧二。”
“万事开头难。”沈泽川一哂,“皇上如果真的感念萧二的救命之恩,就不会再把他困在阒都。人所谓的恩情,就这么点的东西。”
薛修卓擦了手,笑了一会儿,说:“虽然今夜稍有偏差,但到底是成了。镇抚大人,以后可要多多关照。”
锦衣卫镇抚乃是五品官职,薛修卓这是告诉沈泽川,来日论赏他能拿多少东西。
沈泽川倒没多惊喜,他说:“尚食局的人要受审,刑部尚书孔湫是个铁面无私的青天大老爷,你们不要栽在他手里了。”
“既然敢做,就不怕他们查。”薛修卓整理好袖口,彬彬有礼地说,“新岁望我们能继续齐心协力,早日得偿所愿。”
“承蒙寺丞大人照顾,”沈泽川盯着他,和煦地说,“我必定会了却夙愿的。”
第48章 就计
李建恒做了噩梦。
他梦回南林猎场的雨夜, 枝条凌厉地抽打在他的脸上, 他慌张地抱头躲闪。
座下的马狂奔向前,李建恒害怕地想要抓紧缰绳, 却被突然回身的萧驰野拎着衣领扔下了马。
“策安救我!”李建恒摔在地上, 跪着身哀求道, “策安,策安!我们兄弟一场, 不要将我丢在这里!”
萧驰野在电闪雷鸣间面色沉重, 对着他冷酷地说:“敲昏了扛着走!”
李建恒涕泗横流,看着晨阳走近自己, 不禁怕得向后挪, 挥手厉喝道:“我……我是皇帝!你怎可这般对我?”
李建恒后挪的身体碰着人, 他转头向后看,见咸德帝身形佝偻,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当即唤道:“皇兄, 皇兄救我!”
咸德帝的手指收紧, 抠近李建恒的皮肉里, 咳着血,寒声说:“今日救你的,明日也能杀你!你明不明白?”
李建恒吃痛地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手臂。天上的雨忽然变作一滴一滴的黏稠之物,李建恒摸了一把,是满手的血。他仰头看, 漆黑中“扑通”地滚下一颗头颅。
李建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连推带踹地从咸德帝手中挣脱出来。他喘着息,在泥泞里爬起身,哆嗦着踢开人头,对着周围的黑影哭喊道:“我是皇帝,朕——朕是天子!你们谁要杀我,啊?!”
“皇上,”有人轻唤着,“皇上。”
李建恒陡然睁眼,失神地盯着金顶,喃喃道:“谁要杀我……谁要杀我……”
太后用帕子替李建恒擦拭着汗,俯身说:“建恒,母后在此!”
建恒!
李建恒悲从中来,他母亲早亡,光诚帝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这些年声色犬马,却从来没有人唤他一声建恒。
“母后……”李建恒哽咽着,喊道,“母亲!”
太后稍侧过头,如同拭泪,说:“你昏睡一夜,哀家真怕。你此时哪里还痛,都要与哀家说。”
李建恒望着太后,见她还穿着昨夜的礼服,定是在这里守了一夜。李建恒当即撑起身,又看见太后鬓边掺杂着白丝,双目微红,整个人憔悴了不少。
李建恒备感温暖,他抹了眼睛,拉住太后的手臂,说:“让母亲担心了,我没事。”
海良宜跪在外边,他也在这里守了一宿,听着里面有说话声,便知李建恒已经醒了,不禁放下心来。
片刻后,宫女们轻手轻脚地入内,伺候李建恒洗漱。太后亲自端了药碗,先自己尝了,才喂给李建恒。
李建恒喝完药,面色仍旧不佳,但比起昨夜已经好了许多。他穿上靴子走出来,见海良宜还跪着,大为感动,上前扶了海良宜,说:“阁老,朕无事!”
海良宜险些站不起身,李建恒便不要他再守着,连带着外边跪的大臣们一起劝退了,只留了审查了一夜的孔湫、岑愈和傅林叶。
“可查出了什么?”李建恒迫不及待地问,“孔尚书快与朕说说。”
孔湫磕了头,说:“昨夜刑部连夜审查,现已查明行刺太监名叫贵生,受尚食局女官茯苓差使担任百官宴上的试菜。”
“女官?”李建恒错愕地说,“这女官为何要害朕?”
孔湫说:“缘由不明。”
李建恒急道:“你们查了一宿,就没查出来吗!”
孔湫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他沉默片刻,说:“皇上不知,茯苓自知难逃法网,已经药哑了自己,任凭刑罚。”
李建恒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他说:“她一个宫中女官,做这样的事情干什么?她必是怕自己在重刑之下说出什么,所以先药哑了自己!这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孔湫又说:“皇上圣明,微臣与都察院二位同僚也是这样想的,故而昨夜深查此女,发现她家中尚有老母,居住在东龙大街的偏角巷。她家宅子虽小,却也不是区区一个大内女官能买得起的,微臣继而又查,查到这宅子还真不是她自己买的,而是东龙大街牙行特意赊给她住的。”
李建恒对东龙大街最熟悉不过,当下听出疑点,道:“她家既然是孤儿寡母,想必也没有值钱的东西能抵押出一座宅子。”
孔湫说:“正是如此,微臣也觉得疑点重重,于是传唤了牙行的人来问,问出牙行之所以会把宅子赊给她,全是冲着禁军的面子。”
李建恒心里“咯嘣”一声,他如坐针毡,顿了须臾,才问:“这跟禁军有什么干系?”
孔湫说:“这是禁军断事司六品断事袁柳特意去牙行打的招呼,袁柳与茯苓虽无婚约,却早有私通的蜚语。”
李建恒猛然起身,说:“萧总督知道吗?”
孔湫知道他与萧驰野关系好,一时间也摸不准他是要保萧驰野还是要如何,只能如实答道:“总督的意思,是不知道。”
李建恒立在原地,面色几变,最终说:“……禁军人多,他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此事先不要声张,你们下去吧,传韩丞与沈泽川进来,朕要赏!”
* * *
萧驰野踩着硬雪,踢开了刑狱的门。里头的狱卒早就得了消息,这会儿赶忙引着萧驰野往里去。
茯苓关押在内,她才二十三岁,因为受了刑,这会儿髻发凌乱,坐在杂草上动也不动。
萧驰野进了牢房门,晨阳为他摘掉了大氅。他个头太高,气势太足,一跨进来,就让茯苓怕得直颤抖。
萧驰野其实十分英俊,他身上是混杂着轻佻与凌厉的复杂感觉,所以他既能做个浪荡的公子哥,也能做个冷厉的修罗王。他自如地换着面具,一旦换上了,连带着举止都会变得恰如其分。
此刻他就是路过这里的贵公子。
萧驰野先打量着牢房,稍稍俯身,看那窄窗,见窗外也是刑狱的高墙,不禁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重新直起了身。他侧头垂眸,看着地上的茯苓。
茯苓贴着墙壁,觉得那眼神带着天生的鄙夷。
“尚食局女官。”萧驰野说道。
茯苓不抬头,只盯着他的靴子。
晨阳搬来了椅子,萧驰野坐了。他撑着一边的膝头,看着茯苓的发心,说:“袁柳他有妻有妾,还要冒着被撤掉腰牌的风险替你安排宅子。你是个怎么样的大美人,能哄得他连命也不要?抬头,我看看。”
茯苓缩着身体,并不理会。
萧驰野上身后靠,说:“他都能当你爹了,你也甘愿?做个女官跟做个宫女不一样,到时候放出来,怎么说也能配个正经子弟。袁柳是个六品小官,还是个军痞子,没钱没势,你跟着他,是瞎了眼,还是痴情种?”
牢房里寂静。
“袁柳暂且不提,你能用什么劝贵生行刺?你也没钱,必定是别人教唆的他。你嗓子哑了,是一早就决定拿来做替死鬼的人,你主子招高,把你们这样的人用完就踹。你死不死,与我没关系,但如今你们要搞到我萧策安的头上,你想就这么死?”萧驰野笑了笑,说,“不能吧姑娘。”
晨阳回身,对后边的狱卒点了头,只听锁链声“哗啦”,浑身污垢的袁柳就被拖了出来。
袁柳连滚带爬地靠近茯苓,厉声说:“贱人!你竟这般害我!”
茯苓一抖,贴着墙壁向另一头爬。袁柳扯住了她的脚踝,凄声说:“我与你什么干系?我那样待你,你便这般回报我!”
茯苓被扯得眼泪直掉,她踹着袁柳,喉间沙哑地喊起来。
袁柳拽着她,说:“你老母病重,是我背去看的大夫!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你哄骗我,你还要拉着我全家一起死!你这毒妇!”
锁链声一响,失控的袁柳被晨阳拽住。他犹自探着手臂,面目狰狞地说:“我必不会放过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