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
扶风驿站中, 自裴济与丽质等人离开后,便呈现出一种僵硬又紧张的气氛。
萧氏父子站在天子屋外面面相觑,皆沉着脸不说话。
李景烨扶着何元士,盯着桌案上那从裴济衣袍上割下的一角, 整个人静默得可怕。
裴济和丽质离开已有了片刻, 可他仍觉得那二人方才的话始终在耳边盘桓不去, 一字一句都戳着他的心窝, 令他痛苦不已, 本能地想逃开。
从没有人这样毫无遮掩地将一切戳破,统统摊开在他面前, 令他的所有阴暗与私欲无所遁形。
在他内心深处,分明知道他们说得都是对的。可正因为都是对的,才越发让他恼羞成怒, 又无力扭转。
就连裴济最后那一句忠告, 都让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回想。
萧龄甫,那是他这个天子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啊。即便他一直明白此人心思活络,处事圆滑,可在多年理政中,此人也的确替他办下不少棘手的事。
可裴济,却直指他无力掌控这对父子……
“下去吧。”他忽然开口,话自然是对萧氏父子说的。
“陛下——”萧冲还想说什么, 却被萧龄甫一下制住,以眼神示意他莫再多言。
二人对视一眼, 拱手行礼,就要离开。
“等等, ”李景烨又开口, 将目光落在萧冲腰上所佩的长刀上, “将你的刀留下。”
萧冲迟疑一瞬,解下腰上佩刀,双手捧着交给来取的何元士。
屋门阖上,将双方视线阻隔开。
萧氏父子沉着脸转身退下,可才走出不远,却忽然听身后紧闭的屋门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似乎是什么器物被刀狠狠劈开,损得七零八落的声音。
二人皆没回头,只脚步一顿,随即更快地离开此处。
“父亲,那裴三郎方才说的话,咱们不该向陛下解释一番吗?”萧冲压低声冲父亲道。
他们都明白陛下疑心甚重,如今身边亲近的人又一个接一个地远离了,恐怕情况会愈发严重。
萧龄甫却没回答,只侧目瞥他一眼,又加快脚下步伐,直到回了屋中,才迅速将门阖上。
“不必解释了,没用的。”他双眉紧蹙,坐到榻上,压低声音道,“如今叛军暂无需担心了,裴三郎既说了,当会信守诺言。咱们该赶紧南下入蜀了。至于陛下——”
他目光望向桌案上空空如也的茶盏,缓缓提起茶壶将其斟满。
“御座只一个,可古往今来,上面的人却已换了不知多少个。”
萧冲听罢一惊,忙将声音压得更低:“难道父亲——要动手了?”
萧龄甫不赞同地望着他:“你说的是什么浑话?父死子继,天经地义,怎么会要动手?”
萧冲瞪着眼,将嘴边的话统统咽下去,问:“那,是否要让袁仙宗过来?”
“不,不急。他知道该怎么做。咱们先等杨敏驰带兵过来。”
……
万年附近,两万河东军安营扎寨,将一切收拾妥当时,已是明月高悬。
裴济好容易与军中几位将领简短聚首,又看过军中的情况后,这才又抽出空来,往大长公主的营帐去看望。
先前在马车中时,母亲自听他说了父亲的情况后,便始终一言不发,明明眼眶红着,泪水盈着,却一点未落下来,待入了军营,更是直接进帐中,再未出来。
眼下他才在帐外问了安,正等着里头的回应。
然而他等了片刻,却只等来大长公主身边的舒娘出来。
“舒娘,母亲如何了?可有用饭?”
舒娘眼眶也有些红,听他问了,摇头答道:“没有,出了这样的事,殿下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裴济面露忧虑,目光又落向帐帘,想进去看看。
舒娘却伸手止住:“三郎,今日就别进去了,有奴婢在,殿下不会有事。”说着,她叹一口气,道,“殿下同郎君素来恩爱,初闻此事,自然一时难以接受,须得给她些时间,令她独自静一静才好。”
裴济在外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劳舒娘照看着母亲,莫要她伤了身。父亲恐怕也最不想见她伤心。”
这是夫妻之间的事,即便他是儿子,也没法弥补失去夫君的痛,只有等她自己慢慢接受。
“哎,老奴明白。”舒娘掖了掖眼角,这才冲他行礼,转身进了帐中。
裴济又在外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水已备下了,将军可要回帐中歇下?”石泉从不远处快步走来询问。
裴济抬头望着茫茫夜色,心里一片阴郁挥之不去,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一般。
“我一会儿再回去。”他摇摇头,冲石泉挥手,“你先去歇下吧,不必再管我,明日得更快马加鞭地赶路,今日好好养足精神。”
石泉应声离开,回了帐中。
军中一向作息严格,月上柳梢时,众人都各回帐中,唯有值夜巡逻的人在外围走动。
裴济停在一片空地,想循着本能朝某个方向行去,可脚尖才转动,便止步不前了。
他摇摇头,压下心里的念头。
这是在军中,她虽已离了陛下,却仍不是他的妻,他不该在夜里就这样到她的帐中去。
他眼里沉郁更甚,低着头默默行到一处树影下,也不顾地已被冬日的严寒冻得硬邦邦,敛了衣袍便坐到树下,抬头望着夜空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周遭连巡逻的人与次数也变少了,一切真正归于寂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冷硬的地上,残枝断木被踩出的细微声响。
裴济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杏眼。
冬日的凄凄冷月映在她的眼瞳中,忽然变得温柔动人。
“三郎,原来你在这儿。”丽质微笑着走近,与他一同席地而坐。
裴济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披着氅衣,坐下时,也将氅衣垫在了身下,这才将视线移开。
丽质掩在氅衣下的两条胳膊伸出,轻轻挽住他的左臂,将脸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嗔道:“你的衣裳都这么凉了,可别再冻下去了。”
裴济蹙眉,想伸手将她推开些,她却挽得更紧:“你放心,这时候没人看得见。再说,这是你麾下的军营里,我不信你难道还管不住将士们的嘴?”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也相信他定已想好了如何应对。
果然,裴济没再将她推开。
良久,他无奈地轻叹一声,慢慢将她搂在怀里,替她将氅衣裹得更紧,哑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受一点委屈罢了。明日待你和母亲离开,我会先在军中将你的事都解决了。”
丽质的身份十分敏感,前面又有叛军虎视眈眈,行军之间更是艰苦异常,她不适宜留在军中,还是得走先前已探好的正能避开叛军的路南下至扬州暂避。
至于母亲,年岁也已大了,亦不能再横穿处处有叛乱的北方往裴家祖宅去,便只好也跟着丽质一同暂往扬州去。
虽然先前已同丽质说过此时,眼下他还是忍不住又解释一番:“你放心,我已同母亲说过了,先前的事,是我冒犯了你,错都在我,她素来性情宽和,心里即便不喜欢你,也绝不会多加为难。”
说着,他顿了顿,嗓音间的干涩更甚:“她又才知道了父亲的事,正有些伤心,还要烦你路上能多体谅、迁就些。”
丽质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是他的母亲,他已替她做了这么多,如今不过要她体谅一下大长公主,哪里又不应的道理?
只是,看着他这一副事事周到,什么都已提前想好的样子,她心里愈加柔软,忍不住心疼起来。
“三郎啊,你自己呢?”她伸手抚摸他映在月色下的冰凉面颊,“你替别人考虑了这样多,可是你自己呢?你说公主伤心,需人体谅,你难道不是也一样难过吗?”
他也是才听闻了父亲的噩耗,又才与相处二十余年的表兄决裂,怎会不难过?可他从始至终,都一直让自己忙碌不已,处处想着别人的事,半点没将心思留给自己。
丽质想,她这辈子自诩的冷硬心肠,在他这儿大约早已不复存在了。
明日分别在即,她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这才特意趁着四下都已无人时来看一看他。
裴济没说话,只是眼神闪了闪,凝视着她盈盈的杏眼,素来沉静深邃的眼眸里,竟慢慢渗出一层湿意。
连日的重压下,她的温柔终于让他时刻紧绷的情绪有了一丝裂缝。
丽质摸摸他的脸颊,伸手张开双臂,将他拉到自己胸口,用宽大的氅衣将他的脑袋盖在里面,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
裴济起初浑身僵硬,像不习惯松懈下来似的,可片刻后,却慢慢伸手环住她的腰,将脑袋深深埋在她胸口,默默消解着压抑许久却不得发泄的情绪。
他双肩时不时的无声耸动。
已十几年不曾掉过泪,却还是在今日流了出来。
幸好,他并非孤身一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慢慢恢复平静,又在氅衣的遮挡下擦了擦眼角,这才慢慢坐直身子,肃着脸道:“再这样下去,我恐怕要闷坏了。”
丽质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我可舍不得将你闷坏。”
月色下,她双眼盛着月辉,清亮而温柔,似乎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裴济静静注视着,忍不住捧着她的脸颊,俯首亲吻那双杏眼里的温柔月色。
“丽娘,多谢你,我已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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