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药
宽敞的马车中, 李景烨闭目不语,仿佛没发现车中已多了个人一般。
妙云小心翼翼跪坐到一旁,又飞快地瞥他一眼,始终不见他开口, 只好主动道:“陛下, 妾要说的事, 与舞阳公主有关。”
过来之前, 她自然早就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既然要见天子, 必得事出有因。她与皇帝的交集,除了三娘之外, 便只有嫁到钟家的那位公主了。
公主与那僧人的事,如今还只在府中和坊间传一传,权贵之间知道的不多, 宫中应当更不知道了。
而公主是她的嫂子, 又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若她将此事主动说出,自然能引陛下注意。
这不但是个向陛下表忠心的机会,甚至还可能替母亲解决一桩心事,让兄长从此不必受制于公主。
李景烨仍旧没说话,只是原本紧闭的眼眸却悄无声息地睁开,直视着眼前微微摇晃的车壁。
“近来舞阳公主始终不愿与驸马同房, 且频频出入大慈恩寺,与慧显大师座下一位法号宣光的新罗弟子过从甚密, 坊间已有了不少传言,说公主不安于室, 与僧人私通……”
“住口!”沉默许久的李景烨忽然一声暴喝, 拾起手边的瓷盏便猛地掷出, “事关皇家颜面,堂堂公主,岂容你信口污蔑!”
瓷盏擦着妙云的脸颊飞出车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碎裂声。车帘晃悠两下,露出外头面面相觑的内侍们,又迅速落下遮住。
妙云弓着背伏在一旁,将脸埋得更低,忍住浑身的颤抖,小心道:“妾不敢妄言,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往大慈恩寺去查一查。”
李景烨搁在一旁的手紧紧握拳,胸膛不住起伏着,面色也由原先的白皙慢慢浮起一层潮红,素来平淡温润的眼眸里满是汹涌凛冽的怒意。
何元士提心吊胆地守在车外,见状低低唤了声“陛下”。
李景烨深深吸着气,不由分说地喊一声“停”,待何元士进来,便指着妙云冷冷吩咐:“将她带下车去,好好看住了。”
“陛下——”妙云瞪大双眼,忍不住惊呼出声,外头却已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得了何元士的示意,不由分说进来将她拽了出去。
呼声迅速消失了。
李景烨抿着唇沉默片刻,道:“派人去一趟大慈恩寺——将那个叫宣光的僧人拿下,好好搜一搜,审一审!”
何元士估摸着时辰,问:“陛下,已近宵禁,是否等明日再去?”
“立刻!快去!”他一声怒喝,连眼睛也开始出现红血丝。
“是,老奴这就去吩咐。”
……
长廊下,裴济只觉一颗心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痛苦一阵接一阵从心口蔓延开来,直到遍布四肢百骸。
方才,他远远地跟来,碍于四下有内侍,不能靠近,只好假作出来透气,寻了个僻静阴暗的角落待着。
他看不真切此处的情形,只模模糊糊瞥见灯下二人的身影。
他们从最初的分两边站立,慢慢越靠越近,最后抱在一处,交颈而吻。
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转过身,闭上眼睛不再看,可不知为何,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一动不动,眼睁睁望着那两道交叠在一处的朦胧人影。
到这时,他才明白,一旦拥有过,再要放手,就是难上加难。
先前那短短的三个宁静的夜晚,已让他尝到了过去不曾尝到的甜蜜滋味。那时他有多满足,现在就有多痛苦。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能将那个抱着她的人一把推开,再也不出现。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现在,他像一尾渴水的鱼,除了紧紧抱着她亲吻,不住地唤她的名,再做不了别的。
“丽娘,跟我走吧,咱们离开这里……”
不知不觉中,他撕扯着她的衣物,伏在她耳边模模糊糊地吻着,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可丽质已听见了。
她像一下被人从水中拉了出来,混沌的脑海霎时清晰起来。
这时候,怎么能离开?不但逃不开,还会连累兰英。
她搂着他的脖颈,像安慰稚嫩的少年郎一般,轻抚他整齐束起的黑发,轻轻摇头:“不能走呀……”
裴济的动作慢慢停下。
他静静抱着她立在原地,脸仍是埋在她的颈边,浑身肌肉绷得仿佛要爆裂。
清风拂过,似要令空气中的火花湮灭,可火光却一触即燃。
他沉默着,猛地握住她的腰肢,将她扛在肩上,大步往一处还未有人居的屋中去。
这是他亲自挑的宅子,其中每一处的布局早已烂熟于心。
屋门开了又阖,将仅有的月光也抵挡在外。
他准确地摸到门闩牢牢插进去,一边拉开她的衣襟,一边抱着她压倒在榻上,一口咬住她肩上的光滑肌肤。
齿尖嵌进柔软的肌肤间,带着隐隐的痛意,越来越深。
“三郎,我好疼。”丽质仰躺着,忍不住伸长脖颈,安慰似的轻拍他后背,“别留下痕迹。”
他痛苦地闭眼,慢慢松口,坐直身,望着空洞的黑暗,一言不发。
丽质望着他隐在夜色里的宽厚轮廓,莫名感到几分寂寥。
她一手撑在身后坐起来,另一手灵巧地解开他腰间的玉带钩,慢慢钻入衣襟间半敞的坚实胸膛,一路向下,用掌心与五指轻轻揉捏。
“三郎怎么好似瘦了?是不是一人在外,没照顾好自己?”
她尽力如平时一样地与他调笑。
他的身子霎时紧绷滚烫起来,方才的颓靡也被驱散了几分。
一只粗糙宽厚的手掌覆上她作乱的小手,高大的身躯再度贴上她的,重重磨蹭起来。
“我很想你。”他重重地压在她身上,气息不稳,忍了忍,还是问,“你呢?”
一晚上,竟有两个男人接连说很想她了。
丽质咬着他的唇瓣,眉眼弯弯,并没回应。
裴济心中有一瞬失落。
可这才是平日的她呀,若即若离地引诱他,挑逗他,却从不正面回应他的心。
那一瞬的失落莫名抚平了大半烦躁与痛苦。
他慢慢平静下来,与她交吻,勾住她的腿,闷声道:“我才回来,你却要走了。”
丽质任他摆布,闻言微笑,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对自己说:“快了。”
……
紫宸殿中,灯火通明。
李景烨自从宫外回来后,便一人坐在殿中,沉着脸一言不发。
方才钟四娘在车上说的话仍在耳畔不住回响,令他额角狂跳不已,心里的烦躁几乎压抑不住。
若她说的是真的,堂堂公主竟与一遁入空门的异国僧人通奸,落在大臣、百姓的耳中,该是如何难堪!
去岁中秋的丑事,他好容易才压下,想不到眼下又有了更惊世骇俗的事。
更何况,那个叫宣光的僧人,还是慧显大师座下的十二弟子之一。先前,是他这个皇帝亲自下令,让慧显在大慈恩寺设道场译经,也是他亲自命人将慧显及其十二弟子延入宫中为太后祈福。
想不到那胆大妄为的小小僧人,竟敢在他眼皮底下与令月暗通款曲!
他越想越觉心中一口气堵得生疼,忍不住起身来来回回地走。
自贤妃离世后便不常出现的焦躁之感卷土重来,令他一阵坐立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有了动静。
何元士领着一个手捧托盘的内侍匆匆进来,两人俱是满身冷汗,颤巍巍跪在殿中,回道:“陛下,已都搜过、问过了。”
李景烨停住脚步,捏紧拳急切道:“快说!”
那内侍咽了口唾沫,低着头道:“禀陛下,宣光坚称公主只是与佛有缘,这才时常往寺中去……只是,奴在宣光的禅房中,搜出了此物……”
他将托盘捧高,由何元士揭开盖在上头的绸缎。
一块石榴红丝罗披帛被叠地整整齐齐搁在盘中,其上以金银粉绘着花鸟纹样,几处花蕊更是以光滑圆润的珍珠点缀着,在明亮烛火下熠熠生辉。
披帛一角恰被叠在最上层,其中一处以金线绣着一个飘逸灵动的“月”字。
李景烨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字,一点一点变红,最后猛地挥手,将托盘打出两丈外,摔落在地。
那件披帛他自然认得,分明是去岁令月及笄时穿的那一块,角落里那个“月”字,还是母亲亲手绣上去的!
公主的衣物出现在僧人禅房中,意味不言而明,饶是宣光再如何说,也已无济于事。
“去,给朕把那不知廉耻,与公主私通的僧人斩了,快去!”他面色扭曲,一手指着殿外的黑暗,厉声喝道,“今夜就去!”
那内侍不敢逗留,顾不得额角不断低落的汗珠,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便匆匆跑出。
李景烨瞪着那块落在地上的披帛,几乎站立不住,连连后退两步,好容易扶着何元士的手才堪堪站稳。
他慢慢坐到台阶上,一手遮住双眼,许久才轻轻开口。
“元士,将那丹药拿来。”
何元士捧着茶杯与瓷瓶过来,倒出一枚丹药,送到他的手心里。
深色的丹药圆润而光洁,在灯火下隐隐闪出暗红的色泽。
他手掌微颤,仔细端详半晌,终是送入口中,合着杯中水吞服而下。
何元士小心翼翼观察他半晌,见似无异状,这才放下半颗心,问:“陛下,钟四娘——要如何处置?”
到底是未出嫁的女郎,贵妃也不在宫中,这般不明不白扣着,实在不妥。
李景烨撑着身子回到坐榻上,渐渐感到腹中开始阵阵发热,一股股暖流流通到四肢百骸间,似乎将方才那一阵难以排解的躁郁感也抚平了,整个脑中慢慢出现一层朦胧感。
闻言,他稍稍聚拢神思,冷哼一声,挥手道:“将她带过来。”
妙云本被关在偏殿中等了许久,已从最初的恐慌中慢慢镇定下来,此刻见有人来引,忙镇定心神,尽力稳住身形,踏进正殿,冲坐在高处的皇帝行礼。
李景烨的目光望向她,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她今日穿的一身艳色衣裙,似乎与中秋那日夜里,丽质给他献舞时有几分相像。
他愣来片刻,好半晌才想起了什么,冷着脸问:“你今日特意来同朕说这样的事,到底是何居心?”
妙云低着头,勉强克制着打颤的双腿:“妾只是不愿见陛下被蒙在鼓里,想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陛下。”
李景烨语带嘲讽,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小小年纪,心思倒重得很。”
妙云咬着唇,索性也不顾左右而言他,直抬起脸,一双眼楚楚可怜地仰视着他:“妾只是真心爱慕陛下,这才想尽办法接近陛下……”
李景烨目光一滞,瞳孔中的那点涣散渐渐扩大。
她不但衣裙像,就连妆容也是丽质最爱的海棠花钿妆,再配上那张三分相似的容颜,一下便令他晃神。
脑中那层朦胧更浓了。
“爱慕?”他望着她,低声道,“朕最不缺的,就是爱慕与敬仰。朕的心,也早给了别人。你像她,却不是她。”
妙云哀哀地跪在他脚边仰望着他,眸中泪意盈盈:“可是陛下,她——她哪里会像妾这样爱陛下?只要能留在陛下身边,妾什么都愿意做。”
李景烨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慢慢伸手捏住她的下颚,借着灯光端详。
那一双与丽质相似的眼眸中有泪珠滚落。
他伸出拇指拭去一抹晶莹,又有新的泪珠源源不断滚落下来。
“让你做什么都愿意?”
妙云连连点头,眼里闪出希冀的光。
李景烨厌恶地别开眼,将捏着她下颚的手放开,松松地搁在榻上的扶手上。
他以脚尖点点榻前的一块空地:“把衣服脱了,跪下趴好。”
……
紫宸殿外,何元士迎着夜风守候,一步也不敢离开。
钟四娘已进去许久,半点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他伺候陛下多年,哪里还不懂里头的声响是什么?只是陛下今日心情不佳,连对女人也没了从前的温柔怜惜,钟四娘的声音里,总有几分委屈与不适的意味。
他方才忍不住偷偷扫了一眼,只觉心底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
一个还未出嫁的小娘子,为了荣耀地位,这样豁得出去,竟然连尊严也统统丢了,令人诧异的同时,实在生不出一点点好感。
这对堂姊妹,真真是性情天差地别。
再看陛下的模样,又哪里有半点疼惜她稚嫩的意思?
毕竟,这世上只一个贵妃,水中月似的捞不着,才教人牵肠挂肚呀。
黑暗里,方才往大慈恩寺去的内侍已疾奔回来,面色惨白地捧着个装了血淋淋头颅的木箱回来,哆哆嗦嗦问:“大监,这……可要呈给陛下?”
御前的人还从未做过这样血淋淋的差事,即便赐死,也是像徐贤妃那样,一根白绫缢死的。
何元士忙挥手令他站远些,忍着一身鸡皮疙瘩行到门边,叩了两声,道:“陛下,已办妥了。”
屋里的动静不曾停歇。
许久,传来一阵阴沉的话音:“明日一早,送去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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