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神父和大波凤(3)
前文说过阿达留在犀牛街跑腿,就是哪里短暂地需要他,他就去哪里短暂地干活。
今天需要他在游乐园扮小丑卖气球。
叁十六度的高温,体感接近四十五度。
阿达叁两下套上这件酸臭得可以充当驱避剂的服装,然后用油彩颜料的食指轻车熟路地涂抹在整张脸上。
这已不是阿达第一次来游乐场做短工。
质量廉价且造型滑稽的小丑服不仅味臭,还沾着上一任员工在吃斋肠时滴落的豉油渍。
好在服装因为从未清洗到位的缘故而与浅黑色斑迹并没有视觉上的冲突。
脏也有脏的好处哈。
阿达的小丑妆也甚是拙劣,像是不听课的美术生半梦半醒地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
阿凤被这张鬼画符笑得在地上打滚,而阿达还变本加厉地吐舌头,斗鸡眼,扮鬼脸。
不务正业的四个大字形象地出现在巡视检查的经理势利眼里。
阿达遭到无情挨批,还被威胁克扣工资。
阿达一边自我作贱地连声求情,一边暗骂这只肥头大耳的猪经理。
猪经理的骂声渐渐弱化,险诈的眼神游移至小丑身后的年轻女人。
那双眼睛,阿达同为男人,比谁都看得清。
草你妈个閪,你个死人猪头经理休想拱我的老虎仔!
阿达把阿凤挡在身前,用他的身体完全覆盖她的身体,眼含愠怒却仍旧嬉笑道。
“经理,天气热,您赶快回办公室叹口茶水吧。我要开工啦。给你赚多多的钱唷。”
姣婆霞送的紧身涤纶黑色中裤太优秀,把阿凤那紧致的翘臀曲线竭尽凸显。
任何男人看了,皆会本能地一眼洞悉那散发的青春之味的阿凤是一颗硕大饱涨的透绿香瓜。
没有经历自杀式生育的女人的体内脏器散发着完好无损的芳香——可怕的婴儿会乘坐她们的子宫,揪住她们的肠道,在敞阔如布达拉宫的腹腔荡秋千。
阿凤没有这种疼痛的困扰。
阿凤唯一的困扰就是吃不到东西就会气恼。
“係唔係好热?”
阿凤点点头。
为了阻断混蛋们的视奸,阿达只能在大热天的情况下给阿凤盖上一件他的白色衬衫。
“不如脱了吧。”
阿凤摇摇头。
“点解?”
阿凤微笑着,望住阿达,不说话。
阿达一阵恍惚,好似在小母虎脸上看到羞赧。
阿达搔搔寸头,嘀咕道。
“不脱就不脱呗。笑得这么好看做什么……”
阿达从系在腰间的挎包里掏出两块钱硬币,对着阿凤说道。
“去,去对面买个甜筒吃。不要挡着我做事。”
阿凤乖巧地噢一声,接过钱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整个游乐场的游客好似一滩滩因为湿气过重而排泄得稀稀拉拉的粪便。
不仅是场所设施破旧,环境一般,提不起劲,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得在门票不可退款与太阳当空照之间做挣扎。
相信许多人都抱有这种心态:
钱都给了,再不好玩,也可以多在阴影处待一会儿以让心理上觉得没有那么亏本。
一张桌子,一块桌布,简单地组成小丑的站岗工作台。
打气球,捏形状,尾端收紧,摆弄造型,最后做几个夸张的肢体动作就能俘获孩子们的童心。
嘎吱嘎吱。
橡皮与指腹摩擦的过程使阿凤胸口发热。
她想和阿达像上次那样在屋顶翻来滚去。
他把她抱紧,让他的气味淹没她的嗅觉。
尽管服装很薄,但是不透气的假发与臃肿的皮鞋还是让阿达像是融化的老冰棍。
阿凤不怕男人臭,男人脏,来到男人的身后,用额头磨蹭男人的后背。
阿达把阿凤轻轻推开,让她不要妨碍他挣钱。
阿凤不听劝,来到前面,把老板削好的甘蔗举在阿达嘴边,兴致勃勃地说道。
“食啊,食啊。”
阿达随便咬一口,又把阿凤推开,说道。
“走啦,走啦,我在做事。你到一边去。”
在顾客眼中,这就是你侬我侬,影响市容。
阿凤不满地撅嘴,坐在小丑身后的旋转木马的围栏上吃甘蔗。
拿到气球的小孩纷纷被家长带去玩其他娱乐项目,阿达才有空回头,瞟一眼地上,惊得把手里的充气筒和气球都都在台面,来到阿凤面前,扒开她的嘴往里瞧,问道。
“你都吞下去啦?”
阿凤点点头。
“你个傻閪,连甘蔗都不会吃!这不是吞的。你得在嘴里嚼出甜水,然后吐掉干掉的渣。”
阿凤摸摸脖子,嘟囔道。
“难怪卡颈啦…… ”
“干嘛不买甜筒?”
“甜筒吃过了,甘蔗没吃过。”
“噢,噢,行吧。来,跟着我学:啃下来,嚼一嚼,吐出来。吐到地上。来,跟着我做一次。对,对,对,吐!好样的。来,老虎仔,送你一个小狗。”
阿达用长气球叁两下捏出的一只手脚纤细的小狗。
阿凤把气球小狗放在眼前左看右看,惊讶道。
“噢!是阿宝,是阿宝!汪——汪——汪——”
还记得陈师奶那只失踪的贵宾犬吗?
看样子不是失踪了。
是被阿凤吃掉了。
阿达捂住阿凤的嘴巴,紧张地环顾四周,低声说道。
“收声!给我收声!小心陈师奶的拖鞋!”
阿达从白云山跑下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陈师奶谎称白云山没有阿宝的一根毛。
而后,心思单纯的陈师奶悲痛欲绝地给这只小畜生办了人尽皆知的葬礼。
阿达还蹭了一顿美味的丧宴饭。
阿达记得宴会上吃的第一口佛跳墙。
怎么,难不成要阿达直言他遇到会吃狗的老虎精?
谁会信?
精神病医生会信!
母虎是无知无畏的。
谁也不能让她住嘴!
阿凤猛咬一口阿达的手。
男人的惨叫响彻天际。
转眼间,到晚上。
阿达还没没有下班,头戴气球王冠的阿凤已经吃出一地甘蔗渣。
它们干瘪的尸体诉说着生前遭受过怎样可怕的敲骨吸髓。
晚间比白天凉快,比白天热闹。
猪头经理不舍得给阿达开一盏独立的灯,于是二人身上微量的光芒一半来源于身后,一半来源于月光。
挂在旋转木马设施上的彩色灯串宛如发光的朝天椒。
光线够劲。
蝉鸣声跟随皎月登场,夏日才正式拉开帷幕。
“阿达,我想返屋企。”
“就快啦,就快啦。”
“阿达,我想返屋企。”
“那你自己返啰。你识路的。”
“我要和你一起返屋企。”
“我还没有下班。早退是拿不到工钱的。”
阿凤从围栏上轻轻一跃,落在地上。
妙俏得没有发出一丁点与那体型与重量为之匹配的声响。
阿凤来到阿达面前,忽而严肃地盯着他。
阿达被看毛了,又怂又莽地说道。
“没看过靓仔啊!”
阿凤抓起外套的衣摆,给阿达擦脸上的汗。
阿凤的手势与力道很巧妙,既不会抹花阿达脸上的妆,又能精确地拭去那些因为油水分离而浮起的汗珠。
阿达前倾上身,微微驼背,低下头来,一动不动,架着不太舒服的姿势。
阿达觉得,阿凤她这颗虎头虎脑仿佛真的思考过,预想过,排练过。
阿凤通人性啰!
一声粗鲁的大叫打扰一人一虎的温馨。
阿达看见来者,眉头不自觉皱起,似乎看到什么特别晦气的臭东西。
即便化成灰,阿达也能认出这是谁——流氓阿叻,打坏萝卜头耳朵的恶人。
压住积蓄多年的歹意,阿达拿出平时让人鄙视的贱样,喊道。
“唷,是叻哥和一班好兄弟啊!晚上带嫂子出来玩啊?哇,嫂子真幸福!来来来,我送你们一人一个气球!”
叻哥一把拍掉阿达递来的气球,恶声恶气地说道。
“掰仔达,你唔好扮嘢。上次的保护费,你还没给我!”
“会给的,会给的。叻哥你通融下啦。”
叻哥身边的小流氓们合伙踹翻阿达的摊位。
说是摊位,其实也就是一张又破又矮的木桌。
阿达面不改色,蹲在地上,去捡散落的气球。
站在一旁的阿凤不懂阿达明明比所有人都要高得多,但是阿达却偏偏要对趾高气昂的矮子们卑躬屈膝。
特别对是那个唇上有疤痕的叻哥。
阿凤觉得叻哥年纪不大,阿达或许比他年长五六岁。
阿达刻意缩短自己在外人视觉上的高度,便以为能够侥幸逃脱这年复一年的欺凌。
他们在嘲笑阿达的懦弱,吵扰得似码头的鸽子。
别人笑,阿凤也笑,虽然她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渐渐地,阿凤厌了与他们同流合污——阿达脸上那苦涩又无奈的笑容让阿凤笑不出来。
阿达一言不发地在他们的脚边捡气球,好似已经承受过无数次这种羞辱人格的事情以至于都习惯了。
阿达脸上的彩绘终于被汗水洇花。
很丑陋。
很滑稽。
很可笑。
阿凤要把那些笑声都撕碎。
刚上前两步,阿凤被阿达攥住手腕。
他当然知道她要做什么。
阿达对着他的老虎仔,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悄声说道。
“没事啦,没事啦,我们很快就回家啦。”
团伙看见游乐场经理的身影,立马带着各自的马子迅速逃窜。
经理过来,不是为了保护员工,而是通知阿达工钱少一半。
为什么?
因为他看每个穷鬼下属都不顺眼。